名為戰後記憶的怪獸

Moyashi
May 1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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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距離全球上映大半年後,《奧本海默》(Oppenheimer)終於在剛剛的3月29日登上日本大銀幕。雖然官方從來沒有說明──也不太可能正式說明,這段時間差一般被認為是基於電影主題敏感的考慮,原子彈之父的傳記也許會引起國內社會的批評。尤其美國選在7月底的夏季檔期上映,與當年原子彈投下的8月6日和9日非常接近,也與每年的紀念活動重疊,想必引起來自廣島和長崎兩地的反感。與其在戲外自製另一個炸彈,不如看準民意才下棋。結果在奧斯卡公佈提名名單的翌日1月24日,電影代理Bitters End(ビターズ・エンド)宣佈《奧本海默》登陸日本,上映日期選在不痛不癢的3月底。即使票房熱烈得直到今年8月還未落畫,4個月的時間也足夠社會消化內容。

相對美國產的《奧本海默》在日本水土不服,被戲稱為「奧本海默後傳」的日本產《哥斯拉-1.0》(ゴジラ-1.0)則在東亞地區被繼續和諧。據小道消息指出,原因與《奧本海默》在日本觸礁的原因大同小異:二戰的時代背景、加上主角群是前皇軍軍人的設定,幾乎可以肯定在特定國家引發政治問題。直到本文完稿為止,這部拿了奧斯卡最佳視覺效果獎項的電影,在中港台韓甚至印度也沒有任何上映計劃,估計將會直接上架串流平台。

從歐美的視覺來看,不管日本對《奧本海默》面露難色、抑或東亞地區抗拒《哥斯拉-1.0》,都是難以理解的小題大作。對於在1989年蘇聯解體之際,已經覺得是「歷史終結」(End of History)的美國,冷戰已經落幕,二戰更是早寫進歷史書中的內容。然而對於東亞,二戰從來沒有結束過,加上中台和南北韓對立的前提下,冷戰只不過變得更「冷」,戰爭狀態從沒變改。

在東亞的語境中,所有記憶的問題都是地緣政治的問題,因為記憶的問題就是時空界定的問題。直到21世紀的今天,東亞仍然不存在讓記憶的碎片沉澱成為歷史的空間,只能在政治空間中持續飄遊,等待地域間擦槍走火而引爆。從每三兩年就爆發一次的慰安婦和強制勞動爭議、中韓的反日運動、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領土爭議、乃至日本政權重申卻始終沒有成功的「結束戰後體制」,可見東亞記憶政治之一斑。《奧本海默》和《哥斯拉-1.0》只是剛剛好同時出現,在相反的角度暴露了記憶的衝突。

對比《哥斯拉-1.0》,導演山崎貴過去的《永遠的0》(永遠の0, 2013),這部百田尚樹小說改編作品引起的爭議有過之而無不及。對比之下《哥斯拉-1.0》其實不想多談二戰的侵略史,處理上已經淡化了許多戰爭的部分。開場十分鐘之內已經讓哥斯拉出場兼宣佈二戰完結,接下來是純粹本土的故事,迴避戰爭畫面、直入戰後主題的意圖很明顯。這種處理其實並非創新。從古早的《螢火蟲之墓》(火垂るの墓, 1998)到近年的《謝謝你,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我》(この世界の片隅に, 2016),都是只有描寫日本本土戰災來表達反戰的訊息。不過《哥斯拉-1.0》特殊的地方是,男主角雖然拒絕任務,但終究是一名零戰機司,並因為「沒有戰鬥而害死戰友」而自我譴責,最後還跑出了傳說中未正式生產的戰鬥機,於是在反戰訊息的前提下,多出了許多不必要的詮釋空間。

眼花瞭亂的特效、多次重啟、加上許多胡鬧的昭和期作品,很容易令人忘記哥斯拉原本是非常政治化的。這隻誕生於1954年的輻射恐龍,是受到美國在比堅尼群島核試,加上日本漁船第五福龍丸號遭受波及的意外所啟發。核災勾起了戰時以及原子彈的記憶,夢魘化身成漆黑的原子恐龍潛入復興中的東京。文化學者 Susan Napier認為,1954年的哥斯拉其實是戰後日本的一場「文化治療」(Cultural Therapy)。從原子彈的輻射,甚至迫使江戶幕府開國的「黑船」,這頭黑色的怪物象徵了恐佈的他者。透過在幻想劇場中自力打到怪物,治療社會的集體心理創傷。從這角度看,1954年《哥斯拉》劇本最非現實的其實不是巨型輻射恐龍,而是美軍和天皇的缺席。

二戰記憶與哥斯拉最明示關聯的一次是2001年《哥斯拉.摩斯拉.王者基多拉 大怪獸總攻擊》(ゴジラ・モスラ・キングギドラ大怪獣総攻撃),被昭和式的胡鬧標題騙進場的觀眾,目擊了最顛覆性的哥斯拉設定。剛剛拍完「平成卡美拉三部曲」的導演金子修介,把黑暗寫實風格套到哥斯拉身上。摩斯拉、巴拉剛和基多拉之類東寶怪獸被設定成日本護國聖獸,主角哥斯拉竟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東亞犧牲者的怨念聚合體。拍了半個世紀、早已成為陳腔濫調的皮套亂鬥,忽然轉化成地緣政治衝突的影射。最終哥斯拉被護國聖獸和人類合作打倒,但結局沉到海底的遺骸中,心臟突然開始跳動,暗示仍未徹底死透。在東亞地域裡,二戰記憶是來自過去的詛咒,每次的沈澱都是復活的準備。

庵野秀明的《真·哥斯拉》(シン・ゴジラ)則倒過來,徹底從當代的角度出發,把怪獸片拍成政治諷刺劇。對於當代日本最大的威脅,庵野給出的答案是:「無能的政客」。雖然《真·哥斯拉》脫離了1954年的框架,沒有直接觸及二戰的記憶,但透過對日本政府的無責任體制以及對美從屬的諷刺,把戰後社會的遺痕表露出來。同時參考岡本喜八1967年的電影《大戰末日》(日本のいちばん長い日),透過劇中開不完的會議,把當代和二戰的日本政府重疊起來。於是《真·哥斯拉》把敵性對象由原子彈和美軍的恐懼、以及周邊東亞國家的怨念,轉變為針對政府與體制的不滿。過去的記憶詛咒還在存在於今天,只不過籠罩在死水般的政治和社會體制上。如此一來,「內閣總辭光線」其實也是一場「文化治療」,哥斯拉替大家把老廢物們連同舊體制一炮轟掉。

《真·哥斯拉》是《哥斯拉-1.0》的倒轉,前者描寫的是超越當代的當代,後者描寫是超越過去的過去。《哥斯拉-1.0》在歷史時間上超越了初代,從1954推回1946,其實側面上問了一個問題:如果哥斯拉是一個關於克服二戰創傷的社會故事,為甚麼要等了接近十年才說?山崎回溯到初代的核心,甚至追過了初代,越過戰後復興的神話,回到二戰以及戰敗本身。這個記憶傷痕連零點都不是,而是剝開核心的外皮後,暴露出來的新鮮傷口,一個記憶還未成為記憶負空間。如果《真·哥斯拉》是一個用現在來說現在的故事,《哥斯拉-1.0》則是一個訴說過去從來沒有真正過去的故事。

《哥斯拉-1.0》回溯詛咒的核心過去,卻迴避了著魔的現實,但同時也透過迴避,無意中突顯了「現實」之不可避。《奧本海默》屬於記憶的另一個原點,一個隱藏在名為「美國」他者背後的原點。他者是如此可憎卻是一面鏡子,反映出自己原來也是其他人的他者。《奧本海默》與《哥斯拉-1.0》在奧斯卡的同台上,以原子彈為共同信管,把二戰的記憶政治一下子炸出來。

《奧本海默》其中一個被質疑的地方,是雖然劇情對白上有提及廣島和長崎的破壞,但沒有畫面描寫,連投下原子彈的畫面也沒有。然而如果《奧本海默》不談廣島和長崎的受害者是不合適,那麼不談二戰東亞受害者的《哥斯拉 -1.0》同樣是不合適。若然《哥斯拉-1.0》早一點或者晚一點上映,也許可以蒙混過關,可惜與《奧本海默》同年上映,令故事中的政治性無法迴避。亞洲國家在《哥斯拉-1.0》中的缺席,令長崎和廣島在《奧本海默》中的缺席的批評變得不可能。所有對《奧本海默》的質疑,都會透過奧斯卡的舞台回到《哥斯拉 -1.0》身上。

另一方面,如果《奧本海默》的罪名是核災商品化,那麼傳奇影業的「怪獸宇宙」的商品化則更徹底,雖然昭和哥斯拉的商品化亦不遑多讓。「怪獸宇宙」系列是最傳統意義上的怪獸商品電影:把主角怪獸們介紹一遍,然後送上舞台打摔角,主角陣型必勝。雖然劇中的哥斯拉不僅關連了美國在比堅尼群島的核試,更影射了311地震的福島核災,但2014年的首部曲《哥斯拉》在日本上映時,未見有任何人反對,反而獲得了過往日本哥斯拉系列電影導演的讚許,最終取得32億日元票房的佳績。

假如《奧本海默》是《哥斯拉-1.0》的前傳,《哥斯拉×金剛:新帝國》(Godzilla x Kong: The New Empire)則是後傳。這三部相差不到一年的電影,幾乎可以構成一套「東亞戰爭記憶三部曲」。《哥斯拉×金剛:新帝國》在「三部曲」中的意義,是在於「意義」的徹底缺席,而且是缺席得理所當然,毫無違和感。哥斯拉雖然仍是一條破壞核電廠和城市、並踩死大堆人的原子恐龍,但這條是一條好恐龍。自說自話地推進的劇情沒有供你反思的空間,亦沒有觀眾會計較有沒有這個空間。如果真的要比較「三部曲」中的受害者的數目,相信《哥斯拉×金剛:新帝國》是最多的。哥斯拉破壞並吸收了法國的核電廠,踩爛了世界各地無數的都市,還參與了埃及開羅和巴西里約熱內盧的混戰,合理相信會出現大量死傷者。然而正如副題中的「新帝國」,一將功成萬骨枯,眾人成就了金剛帝國後,背後死了多少人,Who cares?

這不是荷理活或者美國的錯,而是消費文化的必然結果,理應衝突矛盾的記憶碎片在商品文化空間中共存。往壞處想,傷痕被扭曲成娛樂商品,記憶與受到創傷的人沒有被正確地認識;但往好處想,再詮釋就是記憶傳播的必然過程,商品轉化只是切成剛剛好容易入口的大小。活得最久的記憶是有被繼承的記憶,當代被繼承得最多的就是消費文化的記憶。而在繼承的過程中,創傷是非必要的,記憶不一定需要以挖掘傷痕的方式被重新認識。從這角度來看,「意義」的缺席也是「創傷」的缺席。

正如已經過時的「日本流行文化無國藉」概念,大眾文化將成為東亞國際和平交流的橋樑,1990到2000年代的東亞研究中經常看見這種論述。不過現實不斷發生的是,大眾文化空間再多的的建設,終會被政治空間重新覆蓋。戰後記憶創傷是一頭地緣政治栓養的怪獸,一頭總是被後者所利用的戰爭怪獸。創傷不容許痊癒,因為記憶創傷被治癒,就不是好的政治武器。

在原來的計劃裡,1993年的「哥斯拉 vs 機械哥斯拉」(ゴジラvsメカゴジラ)是平成系列的結局。眾人目送一大一小哥斯拉往大海遠去,說牠們會永遠地等下去,直到千萬年後恐龍時代再臨。這應當是溫暖而具餘韻一幕,但想到哥斯拉其實是一頭象徵戰後記憶的怪獸,所謂的「再臨」會是另一場戰爭嗎?縱觀現代的東亞史,最有效洗去舊世代創傷的,說不定只有新世代的創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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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oyashi

流亡廢青,專業生產二氧化碳,業餘做研究,主攻媒體、記憶與場所。